溫故知新 | 蔣禮鴻:校勘略說·校勘的方式與內容
校勘略說·校勘的方式與內容
蔣禮鴻
校勘有三種方式,這是因爲校勘的目的不同而存在的。
第一種方式是“存真”。這是版本學家和藏書家的事。他們得到一個善本或古本,就要把它跟通行本子的異同描寫出來。文字的異同固然不消説要記下來,就是書的行款、字書的差異,甚至舊本上的圈點、有幾顆收藏圖章等都要記下來,一句話,就是要讀者知道有過這樣的一個善本或古本,它的作用、也祇是讓讀者知道這個本子,碰到這樣的本子時就能説岀是什麽本子——宋本或明本,某收藏家收藏過的而已。向後的事,它就管不着了。明代的毛扆、清代的黄丕烈等,做的就是這種校勘。
第二種方式是校異。就是把一部書的不同的本子裏的歧異之處羅列岀來,哪些是對的,哪些是錯的,自己不作評斷。近人鄧廣銘所著《稼軒詞編年箋注》裏校的部分,就是如此。這種方式的目的,是提供各種版本的異同,好讓讀者自行抉擇。嚴格地説,這祇能算是校勘的初步工作,它本身還没有作出“得謬誤”的成績來。並且如果做這一步工作的人識力不够,引用不值得援引的本子,記録不需要記異的歧異,那祇有徒增紛煩而已。我們應該肯定,校異的工作比存真要有用,並且在整個校勘過程中也是必要的,但它還不能達到校勘的最後目的。
第三種方法是訂譌。訂譌就是劉向《别録》所説的“得謬誤”。校勘家根據不同的本子或别的方法發現並判定哪些是錯的,對的應該怎樣,就能使書籍的原來面目顯露出來。如果能把全部的錯誤訂正過來,那就可以把這部書寫成定本。現存劉向校定書籍的《叙録》裏常常有“皆已定以殺青書,可繕寫”的一類話,就是説,已把錯誤改正,可以寫成定本了,這是校勘工作中的最後一步,也是最重要的一步。王念孫、俞樾、孫詒讓等人在《讀書雜志》、《諸子平議》、《札迻》等書裏所做的,就是訂譌工作。有些校勘家把訂譌的和校異的工作結合起來,既求定於一是,同時兼存各本的異同,近人朱師轍的《商君書解故定本》是這種方式的例子。
校勘的最後要求既然是訂譌,校勘的内容,或者説得明白點,校勘所對待的,就是所校的書的各種錯誤。分析起來,有下面幾種錯誤。
第一是“誤”,就是字寫錯了。《吕氏春秋·察傳篇》説的“晋師,三豕涉河”,三豕是己亥之誤。《抱朴子·遐覽篇》説的“書三寫,魚成魯,虚成虎”,已經成爲講校勘的人的常談。又如《顔氏家訓·勉學篇》所説:“江南有一權貴,讀誤本《蜀都賦》注,解‘蹲䲭,芋也’乃爲羊字。……有一才學重臣,新得《史記音》,而頗紕謬,誤反顓頊:頊當爲許録反,錯作許緣反。”這些都是字寫錯的例子。
第二是“脱”,就是脱落了一個或幾個字。脱落的字數是可少可多的。《漢書·藝文志》説:“劉向中古文校歐陽大小夏侯三家經文,《酒誥》脱簡一,《召誥》脱簡二;率簡二十五字者,脱亦二十五字,簡二十二字者,脱亦二十二字。”由於古書是用竹簡寫的,脱了一簡,就會脱好幾個字,這時如果没有完全的本子,就很難補足了。
第三是“衍”,就是比原本多出了幾個字。一般説來,脱文可以大段脱去,衍文而衍上很多字是不大會有的。
第四是“倒”或“錯”,就是字的位置錯亂了。有的祇是上下兩個字倒過來,或者錯亂的位置和原來的位置不很相遠,那就管它叫倒,或説“二文互倒”,或説“倒在上”“倒在下”。有的却是好幾個字或一大段離開了原來的位置而到了較遠的地方——有的還在本篇之内,有的進入了别篇,那就管它叫“錯簡”了。
第五是“羼”,就是兩段不同的東西羼雜起來合爲一段,兩篇不同的東西羼雜成一篇。這和倒錯好像不大有分别:錯簡的結果成爲羼雜,但羼雜却不一定都是錯簡造成的。盧文弨論《吕氏春秋》的篇目道:
《玉海》云:“《書目》是書凡百六十篇,今書篇數與《書目》同。然《序意》舊不入數,則尚少一篇。”此書分篇極爲整齊,十二紀紀各五篇,六論論各六篇,八覽覽當各八篇。今第一覽止七篇,正少一。考《序意》本明十二紀之義,乃末忽載豫讓一事,與《序意》不類;且其校云“一作《廉孝》”,與此篇末更無涉,即豫讓亦難專有其名。因疑《序意》之後半篇俄空焉,别有所謂《廉孝》者,其前半篇亦簡脱,後人遂强相附合,并《序意》爲一篇,以補總數之缺。然《序意篇》首無六曰二字,後人於目中專輒加之,以求合其數,而不知其迹有難掩也。
這裏不僅僅是篇次的移動,還因爲“簡脱”“强相附合”而造成了“天吴及紫鳳,顛倒在裋褐”的現象。我們可以設想,兩篇排在一起的文章,一篇少了後半,一篇少了前半,因而羼合成一篇,也是可能的。
錯誤雖然不出這幾種,但造成這些錯誤的原因却是變化多端的。有的是無心的“傳寫之誤”,有的却是妄改失真。就拿寫錯一個字來説,有的是形體相近而誤,有的是聲音相近而誤,有的是牽涉到上下文而誤;以形體相近而誤來説,有的從篆書錯起,有的從草書錯起,有的從“俗書”錯起。拿妄改失真來説,有的是憑臆見來改,有的是根據不能作根據的書來改。這些錯綜複雜的原因,不是簡單幾句話説得完的;王念孫的《讀書雜志·淮南内篇序》和俞樾的《古書疑義舉例》有詳細的論列,這裏無需一一説出了。
正是由於錯誤原因紛歧複雜,我們不能不講求一套“得謬誤”的方法。
據《蔣禮鴻集》(第4卷)
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年出版
第110-113頁整理
作者 | 蔣禮鴻
編輯 | 沈鍇麗
審核 | 邊田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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